以「民主」名之的愛:田孟淑與 《牽阮的手》


封面故事【復刊686期】

文/陳佳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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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臺灣,大多數人都知道林義雄、鄭南榕等民主鬥士,但鮮少人聽過田朝明、田孟淑的名字。許多人都夢想著成就不朽的愛情,但卻大都無力完成。當海誓山盟這字眼,在這個時代已經成為一種不合時宜的笑話時,透過《牽阮的手》這部史詩式的愛情紀錄片,讓人重新感受到真愛的力量。「真愛」兩字說起來很浮濫,做起來並不容易。當你看到用盡一生力氣愛著丈夫的田媽媽,當你看到為了成全丈夫理念,甘願承受失去摯愛椎心之痛的葉菊蘭,你就會感受到偉大的愛,原來要有能夠承受巨大痛苦的能量。田朝明醫師說:「能夠讓人類心靈昇華、更為美好的,惟獨愛情,愛情使你接近神。」田爸爸、田媽媽這對相戀了一甲子的摯愛戀人,相互扶持外,他們也不斷默默去幫助曾經為臺灣民主奮鬥的人們。他們的相戀史,也見證了臺灣的民主運動史。從照料公論報的李萬居社長、搶救謝聰敏的性命,第一時間入門營救林義雄的長女林奐均垂危的性命、企圖勸退鄭南榕自焚。閱讀田媽媽的愛情故事時,也同時走過了臺灣的白色恐怖、清鄉運動、中美斷交、美麗島事件、解嚴和鄭南榕的爭取言論自由等動盪的時代。當年因為美麗島入獄的民運份子,幾乎沒有人沒吃過田媽媽包的粽子。然而,這些個美麗的故事,都是從台南的山上鄉,一間小小的「常關庵」發生起。

愛比死更強

今年七十八歲,仍然常常活躍在街頭的臺灣超級阿嬤─田媽媽,現在為水噹噹的成員。總是大聲笑、大聲哭的她,坐在輪椅上街抗議時,還會大聲說:「加油!不要輸給我喔!」儘管骨頭痠痛、膝蓋不能走路了,但為了理想,她還是拄著拐杖四處奔走。六十年前時,她還是一個未滿十八的純真少女。當時由於大哥常到田朝明醫師的「常關閹」診所談論思想,在大哥突發性的「血栓」過世後,一場紀念其長兄敏雄的「流浪者之歌」演奏會,讓少女田媽媽走進了「常關閹」,開始了這段一甲子的深刻愛情。當時因為年齡相差十八歲,又有所謂的同姓禁忌,遭致田媽媽的家人反對,甚至揚言要切斷田醫師的腳筋。一度心灰意冷的田媽媽,甚至想要殉情,然而愛意堅決的兩人,決定戰到最後。田爸爸說:「我們必定要戰到最後,不行再一起死,因為愛是比死更強的。」年方十八的田媽媽最後決定和三十四歲的田爸爸一起私奔。田爸說:「妳只要帶一個身軀到我這裡來,我就迎娶妳為至上的妻子。」從小家境甚好的田媽媽,父親是地方上的副庄主,家中有三名傭人伺候的她,未曾掃過地,嫁給田爸之後卻過著清苦的日子。她回憶:「如果我當時貪圖田爸有大房子,那麼我就不算什麼偉大。但當時田爸的診所又破又小,屋頂感覺好像隨時要掉下來。」原來就不寬裕的田爸,因為被懷疑為共產黨,當時列管為「歧異份子」,常常有人站岡並警告民眾不要到其診所看診,一度因為沒有派令,無法任職醫生,非常困頓,時值剛生下大女兒秋堇時,卻是寄住醫院病房。在那個徬徨憂心的日子裡,田媽也不曾動搖過相愛的決心。她笑說:「哪有女人身上只有兩件衣服換,當時田爸還開玩笑說:『乾脆不要穿好了,更美。』」個性勤儉的田爸,教育孩子非常嚴格,連田秋堇讀北一女時,都沒有買涼水的錢,回臺南一定是坐八個小時的普通車。因為不滿國民黨的洗腦教育,原來田爸要自己教育小孩,但是最後由妥協派的田媽來幫小孩自製水手服制服,田爸才勉強答應秋堇上學,至少小孩不會被學校弄的醜醜的。因為田爸說:「學校會將原來漂亮的小孩變醜醜,聰明的變傻傻。」

從小聰穎活潑的田媽媽,原來父親要栽培她成為一名女法官,但她放棄了讀大學的機會和田爸爸在一起,卻學到了更多人生的智慧。既是親密愛人,也如同老師般的田爸爸,教導田媽媽閱讀文學和思想類的書籍,並且影響她成為民主鬥士。充滿正義感和熱情的田媽媽,不但支持丈夫的理念,並且和他一起並肩作戰,成為最佳革命同志。雖然常常也會擔心田爸被抓,但是她也是那種無法將同胞死生置之度外的人。為了挽救柳文卿、謝聰敏的性命,她拿著菜籃走進日本、美國大使館義正嚴辭地尋求協助。當時,營救政治犯不遺餘力的田爸田媽,其診所成為向國際特赦組織的聯絡秘密基地,一有重要人物來訪時,便關起門來不營業。許多民運人士常常聚集在此商討事情,他們將政治犯的情況寫在紙條上,藏在橘子中夾帶出國,以和國際特赦組織聯絡。林義雄血案時,時任林義雄助理的田秋堇第一個發現命案現場,田爸田媽也是第一時間趕到幫忙搶救林奐均,直到今日,她仍然為林宅血案傷痛,也對未能救回老母親的生命歉疚不已。

不像大多數妻子阻止丈夫參加運動,田媽在田爸七十多歲之後,走上街頭演說,可說是越戰越勇。從溫順的洋娃娃,變成街頭悍將。她笑說:「可以算是教育成功啦!」。訪談時田媽回憶:「田爸說我是女人與理想主義紮實緊密的結合體。」這句話可以說是田爸對田媽的總結。田媽不但有女性的無邊熱情溫柔,也充滿理想主義著的澎湃能量。然而在代夫出征奔走街頭多時後,田媽有一天從田爸的日記裡發現,田爸其實很需她,但因為認為臺灣更需要田媽,所以一人默默忍受孤獨,只是記錄著田媽每日的所作所為時,她愧疚地哭泣著。也就是從她細訴著對田爸的愧與愛開始,觸動了顏導演想要拍攝這部紀錄片的動機。

問及田爸最讓田媽動心的特質時,田媽回憶:「田爸是個非常有正義感的人,當年幫尤清助選時,看到選民買票會大罵道:『人是有靈魂的動物,如果你三百、五佰就把自己的靈魂賣了,那就是將自己的靈魂賣給惡魔!』」一輩子以堅持臺灣獨立為職志的田爸,在美麗島事件諸多民運人士被捕後,極度絕望,常常不吃不喝,認為自己愧對同胞,做的不夠。田媽說:「就好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一樣,當時我感到比死還難過。」很長一段時間,田家沒有一絲笑聲,小孩放學回家了也不能笑,因為還有許多人在受苦。田媽因而悲泣著向上帝祈禱:「上帝啊!如果他活得那麼樣痛苦,就把他帶走吧!」2004年開始,田爸因為中風,身體每下愈況,陳水扁數度探望田爸,並且向他保證會確保主權獨立。2008年前總統陳水扁要卸任前五天,躺在病床上由醫護人員推進總統府大廳,這是前總統陳水扁第一次在大廳接見賓客。當時高齡九十一歲的田爸,因為「多發性腦中風」已經氣切,並且仰賴氧氣罩為生,已經無法言語的田爸,只是流下無聲的淚水。田媽說:「這有一個意義,就是從前國民黨執政時,人民無法看到總統府,在陳水扁執政後開放總統府,人民第一次可以從總統府看出去。」因此趕在卸任前,完成一件田爸的心願。田爸於2010年,以高齡九十三歲辭世,田媽至今仍無接受失去田爸的事實,只有繼續參與社會運動,以延續田爸的意志來懷念他。

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愛在山的更遠處

這是一部以愛為出發點的影片。所有看過《牽阮的手》的人,都會為在病榻前細心照料田爸的田媽,動容不已。 如果一份戀情只有在青春美麗時才發光,那並不稀奇。然而當面對已是遲暮之年,病倒在床上的田爸,田媽仍然像對待一個新婚丈夫般充滿熱情。在結婚五十三週年時,田媽穿的漂漂亮亮來到田爸床前,溫柔地以乳液瓶幫田爸按摩手腳,拿起毛巾護住田爸的頭部以免著涼。像是環抱一件摯愛寶物般,不斷親吻田爸的頭與臉頰,喊著:「哈尼honey!」她哭喊著:「我要把你吃進去,從頭開始吃進我肚裡。」這份深刻的感情從田媽放棄呵護她的家庭,從她第一次淹大水時,提著裙子走向田爸的「常關庵」,發著高燒和田爸一起私奔,走過一甲子的田媽,在田爸病臥長達五年時,仍然細心照料,不變初衷。訪問時,田媽帶著一頂美麗的黑紗帽,說起田爸時,還會洋溢著如同少女般的幸福笑容。她拿出一疊田爸寫給她的情詩和情書給我看,驕傲地告訴我田爸曾對她這麼說:「尼采說:上帝已死,但你的愛讓我的神復活,讓我的人道主義戰勝!」外人大多認為田爸是個非常嚴肅的人,然而他對田媽厚厚的一疊情書中,其實卻是極端浪漫主義的心。相識一年時,田爸寫下如此思慕的句子:「當我垂頭喪氣獨自一人在住宿處,突然瘋狂思念孟淑時,我會看著鞋子,撫摸它,擁抱它,並且親吻它。這雙鞋子,是那天孟淑可愛的腳穿過的鞋子。這樣一想,我就覺得這雙鞋子格外地高貴。」

面對這個充滿愛的女人,我想到現在的高離婚率,不禁問田媽對於現在年輕人面對感情的態度,以及所謂「婚姻是戀愛的墳墓有何看法時?」她很有智慧地回答說:「我的婚姻是我一輩子的戀愛。」她特別以日文唸了一首她很喜歡的詩,並且翻譯如下:

聽說山的遠方
住著幸福
我前去尋訪卻找不到
哭著回來
原來人家說
幸福還在山的更遠處

她說這是告訴我們幸福並不是那麼容易得到,往往我們以為我們做很多了,但其實還不夠。談到人生的遺憾時,她說最大的遺憾,就是田爸來不及教導她哲學,因此現在她的四個孩子裡有三個唸哲學,女婿,媳婦也是唸哲學。田爸說過:「哲學是哲學中的哲學。」此時,兩位導演插話進來:「我們也是唸哲學喔!」

這兩位哲學導演─莊益增、顏蘭權,是絕佳工作拍檔,也是生活愛人。顏蘭權說:「我們的思想,sense都很一致,但是個性上很互補,我個性衝動,他很細心。執行面的部分都是他負責,他控制攝影機,我負責剪接。」外表看來不修邊幅的莊導演,人稱莊子,其實是個掉了扣子,會細心縫補的人。外表大辣辣,其實也是個癡情郎。因為了解顏導演拍紀錄片像拍劇情片的搞法,所花費的時間及人力之龐大,他只有一句話:「負小債,不負大債就好了。我只要求你做到這點,如果負大債,我們就被綁死了。」這句話讓顏導演非常感動。一路走來,他們非但沒有因為工作而吵架,反而更加篤實對彼此的情感。由於支持顏導演的信念,當顏導演堅持拍這部紀錄片要加入動畫敘事時,雖然知道會增加許多經費和工程,他仍然力挺顏導演。由於顏導要求寫實版卡通,所以每次一疊一疊的考據資料,甚至必須請朋友來真人演出拍下來給動畫公司看,才能達到他們要的效果,把他們自己累垮,也差點搞垮動畫公司。超支的一百五十萬費用,後來還是靠田媽到處小額募款才得以解決。然而動畫的運用,成功為這部歷史性紀錄片打造出生動的風格,而非只是老人的口述講古。也由於動畫才具體勾勒出歷史事件的畫面,讓我們過去聽到的「鄭南榕」、「林宅血案」、「白色恐怖」等名詞,成為清晰的現實。對於年輕一輩回顧歷史,有著功不可沒的意義。莊導演說:「這麼做並非是要抬昇獨立的意識,而是要認知這塊土地的歷史,認知是很重要的。」

同樣懷抱著理想與熱情的莊子和顏導演,可說是撂下去拍片,一部原來公視預算三百萬的紀錄片,以詳實的考證,花了五年拍攝而成。自行募款補足超支的動畫預算。最大的考驗,卻是在臺北電影節放映之後,卻被公視要求拿掉大部分的民運歷史,難道不能好好談愛情就好了。莊子說:「如果拿掉三分之二的林義雄,鄭南榕整個拿掉,我覺得對不起人家,也對不起臺灣人。」也為了支持用盡力氣去拍這部片的愛人同志,莊導斷然拒絕公視要求而解約,同意還回三百萬,並且以家鄉田地來抵押貸款還債。我想起陳界仁作品中,提到臺灣是一個無檔案的空白化社會,莊子說:「無檔案化,要說什麼轉型正義,也只是空談。」曾經是虛無主義的兩人,卻開始構築歷史的現實面,特別是在現今這個歷史感極速流逝的臺灣社會,的確有其急迫性的意義。然而除了歷史,他們更要傳達屬於上一代的傳統美德。或許受到田媽田爸的感動,莊導和顏導更加珍視彼此感情。莊導演攝影是為了顏導演,顏導演剪接是為了莊導演。有時,顏導看著莊導拍攝時,心裡想著的鏡頭畫面,馬上莊導的鏡頭就直接到位,顏導說這很恐怖,而莊導卻笑說已完全被顏導控制住。這是他們愛到最高點的方式,「我可以成為你眼中的攝影機。」

原文連結:http://pots.tw/node/9921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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