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妳只需帶著一副軀體前來,我就迎接妳為至上的妻。」
60年前,17歲的少女田孟淑,拋下千金大戶的小姐生涯,與安貧樂道的小鎮醫生私奔了。她的愛人田朝明,年紀34,以日語寫下剽悍的誓言。時值1951,新來的政權猛烈清鄉,政治犯一批一批送往火燒島,台灣自1949開始長達38年的戒嚴令。
田孟淑與田朝明的愛情與婚姻,一甲子的青春豔麗與衰老病死,就這樣緊緊挨著台灣民主運動前進、受挫、再前進。他們救援政治犯,被情治單位恐嚇,無法正常開業行醫繼而陷貧困,依舊不改其志,照樣「膽大包天」樂觀抵抗,難怪田醫師在自己書信體小說中,如此崇拜他年輕妻子,「是女性美與理想主義的完美結合。」60年過去,少女變成老太婆,田媽媽成為跛足寡婦,一身慢性病;田爸爸中風氣切,癱瘓6年,在「口不能言」哀愁中過世了。
身為年輕人的我們享受著自由──包括「蔑視先人前輩以命對抗戒嚴體制」的自由──輕易便遺忘了1989年,鄭南榕自焚殉身,爭取「不打折扣、百分之百」的言論自由;而自焚者心碎的妻子葉菊蘭,在記者會上的呼籲竟是如此悲壯的一句:請媒體「公正報導」這起事件。1980,美麗島事件隔年的二二八當日,政治犯林義雄的母親與一對七歲的雙胞胎女兒,慘遭謀殺,死去的小女孩口中還含著「金桔仔糖」。1980並不遠,1989何其近,我們卻連如此切近的「當代史」都記不清晰,幸而有《牽阮的手》這部電影,為我們搶救歷史記憶。
向先人與歷史致敬
顏蘭權與莊益增這一對「愛人導演」,有著與「田爸田媽」同樣的傻氣堅持與浪漫。堅持留下那些「可能觸怒某些人」的歷史紀錄,心一橫,與出資者解約,賠錢、欠債。如此自討苦吃,只為了那一點點、一點點,對先人與歷史的敬意。
這部電影我看三遍哭三遍,哭點全落在那些「被審片者要求刪除的段落」,尤其當沒沒無名的詹益樺(讀者們,你們可曾聽聞或記得這個人?)於總統府前追隨鄭南榕的腳步引火自焚,同行者施救無效,在鎮暴水注的驅趕下仰天痛哭。──我知道自己沒資格忘記鄭南榕與詹益樺,那焦黑痛苦的吶喊,一如我沒有資格忘記那些,自50年代奮鬥至今的左派反抗者。
剪接過程中,導演詢問朋友的意見,問我,「你覺得這些片段該留還是該刪?」我答,「該留。」我真心認為,這部電影最最可貴的,就是這些「令人不安」的片段。一部電影倘若無法撼動現實,是要拍來取悅誰呢?
「你說,我該怎麼說服觀眾,包括這部作品的出資者?」導演問我。
「真實是不需要理由的。」我這麼告訴自己,與這對打算賠款負債的導演:真實是不需要理由的。
作者為作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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